大熊扑通

【潘多拉之心】百年前那些未被记叙的人与事(2)

杰克似乎生病了。

 

产生这样的猜想是因为我突然发现杰克有好长时间没有出门。不单没有出门,准确来说,是连房门都没有踏出过。但是杰克既没有让仆人通报他是否生病的消息,也没有请医生上门,我便不好多问。

 

据杰克房里的仆人讲,杰克倒是没有身体不适的症状,只是整天发呆,不说一句话,就像灵魂离开了身体的人偶一般。这样的表现在我接触过的一些倾家荡产的生意人身上也见过,他们无一不是由于家境巨变而使精神遭受过大打击所致,但是杰克会是由于什么原因而受到打击吗?我不知道。

 

就这样过了几天,贝萨流士家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。

 

那是太阳落山之后,天色昏暗的时分,本来这样的时间不太会有人拜访的,所以,当父亲派仆人过来催促我迎接客人时,我很惊讶,莫非这个时间还有贵客登门不成。

我换好衣服,走出房间,等我走到走廊上时,客人已经来到了前门。乍看之下,那是一个打扮非常奇怪的男人,他浑身罩着斗篷,淡金色的长发不修边幅地披在肩膀上,露在外面的皮肤用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,唯一能看到的只有露出半边的脸。这种装扮无疑让人产生一种不舒服的感觉。但是父亲对他却是毕恭毕敬,唯唯诺诺。

我想不出认识的哪位大人是这个模样,只得尽量掩饰住自己的惊讶,走上前去。父亲看到我来了,连忙招呼道:“罗伯特,快来问候巴斯卡比鲁大人。”一面堆起笑容,向对方介绍:“这是小儿,罗伯特。”

父亲巴结奉承的姿态已经不足以使我惊讶了,巴斯卡比鲁,这个名字在我心里掀起了巨浪。贵族,不,应该说整个上流社会恐怕没有人不知道巴斯卡比鲁这个姓氏。集巨大的权势,财富,地位于一身,据说连皇室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们,神秘又古老的家族。

我极力掩饰自己的惊讶,低下头恭恭敬敬地问候:“巴斯卡比鲁大人,您好。”

不过对方对我们一点兴趣也无,只见男人漫不经心地点点头,算作答礼,然后开门见山道:“我过来看看杰克,劳烦通报一声。”

父亲似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杰克是谁,随即恍然大悟:“啊,杰克,当然,我现在就叫他过来。”说着,父亲就要吩咐仆人,但是对方阻止了他,“没关系,我听说杰克近来身体不适,直接带我过去就行了。”

“是,是。”父亲连连点头,转而吩咐仆人带路。男人在前,父亲和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,整个过程我都感觉到父亲肥胖的身躯绷得紧紧的,他似乎想要和对方搭话,但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,嘴巴张张合合,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可笑。

好在这段路程并不远,很快,我们就到了杰克的房门前。父亲亲自敲了敲门,我不合时宜地开小差想到,这也许是父亲认回这个儿子后第一次敲他的房门。

房内没有回应。

父亲的脸色有点尴尬,他既不知道这个时间杰克是否在家,也不知道他是否生病的事,如果当场问仆人则显得失礼,我倒是知道杰克肯定在家,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开口,男人再一次打断了我们。

“到这里就行了,我想与令郎单独说会话,请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吧。”

虽然男人的用词不算失礼,但是从他说话的语气来看是一个惯于发号命令的人。我不禁暗暗猜测他在巴斯卡比鲁的身份,而对他的要求,我们自然没有反对。父亲,我,加上几个仆人很快离开了这间走廊。离开前的最后一眼,我看到男人没有敲门,径直推门而入。

 

这个人是谁?杰克怎么和巴斯卡比鲁扯上关系的?他来找杰克干什么?……虽然脑中接二连三地浮出疑问,但是现实并没有给我太多时间思考。约莫过了十来分钟,不等厨房送来点心和热茶,男人出来了。

父亲本就坐立不安,一听到消息立马带着我迎了上去。

“您现在要出发?……不留下来喝杯热茶?……款待不周,多有得罪……”父亲一路跟在男人后面,搓着手,脸上堆满笑容。我想,父亲当时心中应该也有很多疑问,但是不论是我还是父亲,我们都没有得到解答的机会。我们一直把对方送出宅门,仆人们提着油灯在道路两旁照明,半明半暗的黑暗中,我看到停在宅门前的黑色马车,驾车的是一个穿着红色斗篷的侍从,他的脸隐藏在深深的帽檐下,看不真切,而车厢上可以看到巴斯卡比鲁的标记,在黑暗中闪烁光芒。

男人上了马车,心情似乎颇为不错地朝我们挥挥手,然后侍从挥动马鞭,很快,马车就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,只留下车轮轧过路面的轱辘声,远远传来。

 

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,只是陆陆续续打听了一些关于巴斯卡比鲁的消息。那个家族历来神秘,流传出来的消息不多,只知道他们的侍从均穿红色斗篷,很少以脸示人,每代当家都取格连之名,代与代之间不是通过血缘关系传递,而是以其它的什么标准挑选后继人。继承仪式既不在教堂举行,也不大宴宾客,只有具备“资格”的人才能参加。至于那资格是什么,则不是我能打听得到的了。

至于那天晚上出现在贝萨流士家的男人,我则是后来才从杰克口中得知他的身份,他是巴斯卡比鲁家的上代当家,自出现在贝萨流士家的那天之后,很快就去世了,接替他的现任当家是一个青年。而那个青年,就是后来引发了惊天动地的沙布里耶悲剧的主谋,格连·巴斯卡比鲁。

关于沙布里耶悲剧,我知道的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转述。这也是当然的,因为当时真正在现场的人除了杰克,无一例外都死去了。

说来也奇怪,即使现在回想起来,我也觉得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异样,没有任何征兆的平常的日子。天空晴朗,气温也算得上舒适,我当时正好办完了最后一桩生意,心情不错,乘着马车准备在回家之前先去马行看看有没有新到的好马。就是在那时,突然间地面开始震动,马儿嘶鸣,疯了一般地踢踏马蹄,车夫花了大力气才勒住缰绳。我双手紧捏着座椅扶手,从窗口探出身体向外张望,只见天空几乎在一瞬间全部暗了下来,穹顶像是要碎裂一般出现道道金色的裂缝,从远处,也就是沙布里耶的方向传来阵阵雷鸣般的轰鸣声。

与此同时,人们纷纷从屋子里涌到街上,不安地观察着天色的异变。地面震动地越来越厉害了,很快,房屋就像积木一般摇摆不定,地面裂开了一道道口子,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深感不安的叫声和轰鸣。

“出事了!出事——快跑啊!”不知是谁叫出了第一声,有人动了,很快,接二连三响起了逃命的叫喊声,小孩子的哭泣声,人们的推搡声,像是本能一样,人们争先恐后地逃离这里,有车的拖家带口乘车快速奔逃,没车的抱起小孩,抓起两件行李也没命地往路上挤。

我和车夫也赶着马车往城外逃命。马儿像是预感一般,跑得飞快,从车窗看出去,城里的许多地方头坍塌了,有的地方烧了起来,火势蔓延得很快,不一会儿城市的各处就冒起了浓烟。到处都是哭声,尖叫声。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,我觉得空气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阴冷冷的,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地下,从天空的裂缝里涌了进来,好几次,我看到路上正在逃命的人们突然被奇怪的黑乎乎的庞然大影绊住,惨叫着被拖到地下去。

毛骨悚然。

我丝毫不敢停留,催促车夫加快速度,一心只想快一秒逃离这座死亡之城。

 

我成功逃了出来。而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,地面的震动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。我从马车上下来,看到逃出来的人们都惨白着脸一动不动地站着,远远地注视着被黑暗和火焰包围的城市。

完了。

沙布里耶完了。

当时在场的人心里或许都只有这一个想法。

 

一夕之间。

沙布里耶由这个国家最繁华的都市变成了巨大的废墟。

幸存的人们组成搜救队,慢慢进入废墟寻找可能存活的人。但是,没有一个人,没有一个人活着,在搜救的过程中,人们还惊恐地发现,很多人不仅是死于自然灾难,还有很多人死于各种各样的刀伤和剑伤。

就好像这里还发生了一场恐怖的大屠杀。

我的父亲也死于这场灾难,没有人找到他的遗体。也就是在这时,有人匆匆赶来通知我杰克被找到了。

杰克·贝萨流士。

这个名字的主人后来被证明是沙布里耶唯一的幸存者,也是阻止了灾难扩散的英雄。

但是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一切,我跟着带路的人匆匆前进,穿过那些坍塌的巨石和楼台,一路上尽是尸体,血迹,未被扑灭的火焰,还有残破的华丽帷帐和精雕细琢的石像碎片。当我爬下一条匆匆开辟出来的陡峭小路时,散落在乱石间的一块金属碎片上的闪光晃过我的眼睛,那上面的纹章似曾相识,然后我想起来了,那是曾雕刻在车厢上,巴斯卡比鲁的标志。

我没有时间停下脚步,从陡坡上下来,不远处隐约闪动着火光,似乎有一群人提灯围在那里。

“贝萨流士大人到了!”

带路的人大喊。

前面的人纷纷回过头来,有几个人迎来上,拉着我的胳膊前进,“快,您看,这是您的弟弟……杰克·贝萨流士吧。”

我不由地停住了脚步。

我至今不能忘记在那里见到的情景。半明半暗的火光中,地上躺着被什么割裂成几块的男子遗体,它们似乎被谁捡起来试着重新拼在一起,暗红的血液在地上凝结成块,触目惊心。而跪在这具遗体前的,就是杰克。他低垂着头,衣服上散布着大片血迹,死死地把男子的头抱在怀里,一动不动,如同死去的雕像。

“令弟还活着,但是谁叫他都不动,也弄不走……”有人小心翼翼地低声在我耳边说。

我过了好一会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。

“杰克……”我低声叫他。

他一动不动。

刚才说话的人朝我无奈地摇摇头,似乎认为杰克已经精神失常了。

我紧皱着眉环顾着一下四周,完全不知道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,只是突然间,来路上那块闪光的巴斯卡比鲁的纹章突然闪过我的脑海,我脱口而出:“……这里原来是巴斯卡比鲁的宅邸?”

杰克动了一下。

我突然被一种难以述说的感觉攥住喉咙,就好像在海难过后,浓雾弥漫的海面上隐约看到其后冰山巨大的暗影,周围的空气一瞬间变得冰冷又沉默,好像有怪物在黑暗中窥视这边,发出不可闻的喘息。我清了清喉咙,艰难地吐出接下来的字:“这个人……难道是格连·巴斯卡比鲁?”

这个名字好像启动了某个开关。杰克慢慢抬起头来。

眼睛。

我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双眼睛。

在我其后的一生中,我再也未曾见过任何一个活人有那样的眼神。后来,即使杰克成为公认的英雄,即使贝萨流士家族因此成为四大公爵之一,我也一直确信我从那双眼睛里无意窥见的一个真相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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